『瘟丧神』的神位更得到了他的心头血加持,今下可以勉力维系。
「你还记得你叫甚麽名字麽?」周昌手表上的『悲瘟抗性值』如瀑布般坠落,他面上反而愈发愈发笑容盎然。他看着崔哀,忽然向其问了一个问题。
崔哀听言,神色有一刹那的丶根本遮掩不了的忽恍。
刹那过后,他才笃定地注视周昌:「崔哀,我名崔哀!」
周昌嘴角的笑意愈发肆无忌惮:「真的是叫崔哀麽?你仔细想想,好好想想——一定能找到关于你名字的线索的……
往前回忆回忆。
问问你自己,你是姓崔,还是……」
『遗忘诡』的杀人规律已在崔哀身上显现。
方才周昌询问其性命,其神色有刹那忽恍,便是明证。
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看!
但是,崔哀的心性也颇为不俗。
他在转瞬的遗忘后,又追回了散失记忆中自己的名姓——但至于此时,他已不如先前那般坚定。
周昌知道对方没有说错名字,他是故意如此言语。
就是在『诈唬』对方。
就是令对方再从过去记忆里,打捞出另一个似乎不起眼的『名字』。
那个『名字』,是周昌为崔哀设下的陷阱。
「我这般问你,你应该能够明白——我确是去过了鬼坟之中,与那尊想魔有过接触。
我把它带过来找你了……
你们之间可还有甚麽恩怨?它可曾带来甚麽让你难以忘怀的伤痛?
仇家见面,分外眼红,正该拔刀相向。
你可千万不要懦弱啊……」周昌眼看着崔哀神色变幻,他忽然连连出声,言语起来。
此时这每一句话,于崔哀而言,都好似魔音灌耳!
因着这几句话,崔哀总是忍不住去回忆某些禁忌的往事——
他一旦去触碰那扇禁忌回忆之门,自身的记忆跟着散失更多!
正如周昌所言,他与那尊想魔之间,是有深刻仇恨的!
但他根本不敢去触碰这份仇恨!
接触鬼坟之中的那尊想魔,是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根因!
崔哀在不知不觉间,按着周昌的意思,拼命去回忆自己——一遍遍搜索记忆,询问自己的真实名姓究竟是甚麽?
毕竟,那尊想魔的杀人规律影响之下,自我的记忆甚至会对自我形成『欺骗』!
那些记忆是被这尊想魔的杀人规律『污染』的!
想要避免记忆被污染,避免这尊想魔循着记忆沾附而来,便只能将那部分记忆永相隔绝!
在这一遍遍地寻索之中,崔哀终有了收获!
他记起来了!
眼前之人,先前曾称过他的名字!
这个不经意的细节,被他捕捉到了!
「王哀!」崔哀高声叫道,「我名为王哀,我不是崔哀,我名为王哀!」
此时的崔哀,无比笃定,自己就名叫王哀!
他自觉抓住了破局的钥匙!
「世人常言,被毒蛇咬伤之后,三步内外,必有解药!
这句话真正用来应对毒蛇,或许荒谬,但用此来譬喻鬼神,却是金玉良言!
沾染鬼神禁忌之后,自身周围,乃至自身之上,必有应对禁忌的方法——这是上苍慈悯,留给众生的一线生机。」崔哀面上又恢复那副自信的笑容了,「我还要多谢你,要不是你方才提及了我的名字……
我又怎能这麽快将我的真名回忆起来?
接下来,只要我将你的存在,从我的记忆中抹去。
那尊想魔就要在你身上发作了……」
崔哀说着话,竟开始往后退走。
他脚下汹涌的黑河,也一瞬间不再纠缠周昌,缓缓往他脚下汇拢,渐渐消失不见。
周昌盯着缓步后退的崔哀,点了点头:「我今下也只记得『王哀』这个名字了……」
他在心底一遍一遍提醒自己,王哀才是眼前人的真名。
而指向这个真名的所有记忆,却是一片虚无!
他开始强迫自己只记得『王哀』,而忘记『崔哀』这个名字!
于是,便在此时,一种虚幻的气味在此时于荒村中蒸腾起来,这阵气味根本无法形容,它像是一阵来自对面某个东西的丶穿过自身鼻孔的呼吸,伴随着这阵呼吸,周昌嗅到一种淡淡的幽香。
而崔哀嗅到的,却是浓郁的尸臭!
这阵虚幻的『呼吸』,名作『诡吐气』。
超越『鬼祟』层次的想魔,一旦显身,生者都会感应到它们的『诡吐气』。
『诡吐气』的形式多种多样。
有直接以气味的形式出现,亦可能是笼罩在人身上的种种幻觉,更或者是呈现在现实中的一些持续不断地『迹象』。
而今崔哀嗅着那一阵一阵像呼吸一样传递而来的熟悉尸臭,他浑身都颤栗了起来!
他再也无法抑制自身,去触碰心魂间那道禁忌的回忆之门!
禁忌回忆之门轰然打开!
崔哀眼中不断淌落悲伤的泪水!
而他脚下那片黑水,此刻停止了收敛。
黑水如镜,镜面变得凹凸不平。
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人,渐渐从那片黑镜中浮凸出了身形。
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,浑身皮肤尽是青白之色,崔哀嗅到的那股尸臭,正是来自于这个少年人。
少年人从黑水中站起了身,它仰头看着俯身悲哭不止的崔哀,漆黑的眼眶中,倒映出崔哀的面容,它呼唤着崔哀:「爹……」
它神色冷漠,没有一丝人性。
但从它口中发出的声音,却那样悲恸绝望,叫崔哀淌下长泪:「爹——不要丢下我,救救我,爹——别忘了我,别忘了我!」
伴随着这一声声的悲恸呼喊,崔哀脑海中与自身有关的各项记忆开始逐渐散失。
那青白皮肤的少年死尸伸出双手,轻轻掐住了崔哀的脖颈。
它那双手掌并未怎麽用力,但崔哀脸上的生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绝!
遗忘便是最大的背叛。
在三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不记得崔哀有个儿子,只当崔哀是借『亡子』之痛来演化『悲瘟气』的时候,只有崔哀始终记得自己有个儿子。
他将与儿子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封存在那扇禁忌之门里。
一旦触碰,便会引来鬼坟中的想魔!
他因此不记得儿子因何而亡,不记得儿子的姓名丶生辰丶年岁,只是唯独记住了自己曾有这麽一个儿子。
所有人都被『遗忘诡』的特性刷去与崔哀之子有关的记忆,只有崔哀藉助悲瘟气的冲抵,保有了自己曾有一个儿子的点滴记忆。
而今,随着周昌招来遗忘诡,崔哀再无法在悲瘟气与遗忘诡的特性二者间保持平衡。
遗忘诡从他身上逐渐复苏!
杀死崔哀之后,这尊恐怖想魔亦极可能藉此从鬼坟之中脱离,重回人间!
崔哀的脸色迅速变得灰败。
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人,满眼都是遗憾与后悔。
周昌这时候皱了皱眉。
「倘若眼前之人被杀死,『遗忘诡』也将彻底复苏。
令一尊想魔复苏,不断释放杀人规律于事无益,反倒不如令这头想魔与崔哀相互牵制……而且,这头想魔彻底复苏之后,带来的变数就非我所能控制得了了……」
周昌动念之间,心中已有了决定。
他藉助念丝向白秀娥问道:「秀娥,崔哀是谁?」
他的心里已经遗忘了『崔哀』的这个人,但听到那变作少年人尸体的想魔,不断呼唤崔哀的名字,本能地意识到这个名字一定极其重要。
同一时间,周昌亦向《大品心丹经》提出了同样的问题。
左眼之中,一个个扭曲残缺文字跳动起来,组成一行行字迹,从周昌视线中刷落。
白秀娥的提醒声音跟着响起——
二者交替,重复提醒着周昌。
那些在周昌自我暗示,以及『遗忘诡』杀人规律影响之下,被周昌遗忘去的记忆,而今纷纷回还!
他重又记忆起了『崔哀』!
随着他重新记起『崔哀』这个人,及至自身与其之间的种种交集,『遗忘诡』的杀人规律瞬时不攻自破!
从悲瘟黑河中浮出的『遗忘诡』,缓缓收回了掐在崔哀脖颈上的手掌,它眼神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之人,身形融化在了那片漆黑河水中。
水面如镜。
少年人惨白的面容就呈现于水面之上,眼神阴森地注视水面上的崔哀与周昌。
崔哀灰败的脸色陡地变作潮红。
他瞪大眼睛,死死凝视着黑水下的『遗忘诡』片刻,又猛地抬起头来,与周昌对视。
「你救了我……
你想让我做什麽?」
崔哀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昌。
眼神里有着难以脱去的忌惮,亦有隐隐的感激。
对方同样在『遗忘诡』的杀人规律影响之中,在此中,与他『崔哀』相关的种种记忆,都会无可避免地被遗忘去。
而此人能在短时间内就恢复记忆,救了他一命,说明对方确实有特别的丶应对那头想魔的手段。
这种手段是而今的崔哀都不曾拥有的。
此种手段说明了对方的能力,亦是崔哀今时忌惮他的主要原因。
「我救你,也是在救我自己。
这头想魔如果放出来,必定无人幸免。」
周昌目视着在黑水中若隐若现的『遗忘诡』,出声说道:「亡子亡子……其实是你崔哀遗忘了自己的孩儿,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。
所谓亡子,其实亦是忘子。
而关于你曾真有一个孩子的事情,哪怕是大埝村里的瘟肉粽都不知道。
——他或许曾经是知道的,但在这头想魔杀人规律影响之下,已然忘记了这件事情。
由此可见,这尊想魔绝不能小觑。
今下你活着,它也就休想借你之死,彻底从鬼坟之中脱困。
你活着可以与它相互牵制,所以你今下活着更符合我的利益。
但你既然想要报答我,我也不会拒绝……
那个瘟肉粽,它找你来,是为了什麽?」
此时身在周昌目光之下,崔哀有种被对方一览无馀,一切种种无所遁形的感觉。
分明是他掌握着『悲瘟气』,在力量上自始至终占据上风的都是他。
然而,他如今面对周昌,却更觉得有力无处使。
对方的筹谋环环相扣——就像周昌先前说的那样,在他与周昌照面的时候,他就应该首先逃跑,而他选择了阻杀对方,也就选定了接下来的结局……
而当下周昌突然问出口的问题,同样更切中了关键。
崔哀深吸了几口气,他明白了自身对于周昌如此忌惮的根因在于何处。
「你所说的瘟肉粽,想来便是大埝村的瞎子胡阿四了。」崔哀出声说道,「它找我来,是为了『起幡咒』的咒胆。
有这道咒胆,它才能念出完整的起幡咒。
数百年来,世间一直有供奉一道名为『发燥幡』的瘟幡庆坛,三瘟之气,便在传说之中源于发燥神幡。
胡阿四所在的胡家,与李家丶任家等四家人,共同拜祭这座庆坛,直至庆坛上生出诡变,诡风从中刮出,席卷了四家人,逼迫得他们不远千里,从湘西苗疆之地远涉至这黑荒山脚下,在此处定居了下来。
此后百年间,四家人久受『诡风迷眼』之苦,一个个都是瞎子。
直至你们走入此间,胡阿四首先换得了一双好眼睛,他纠集了大埝村里的四家人,从他们口中获得了能唤醒发燥神幡的起幡咒。
起幡咒,有咒头丶咒眼丶咒胆丶咒尾丶咒骨五段。
而四家人掌握着除了咒骨之外的四段。
任家人原本掌握着『咒胆』,这『咒胆』乃是一颗自他家血脉之中传承,始终会在他家人身上发作,令人痛不欲生的『病胆』。
只有在这颗病咒胆的加持下,才能使得念出的起幡咒沟通神幡。
但任家人久受病胆折磨,我想用这颗胆救回儿子,就许了他家很多财宝,帮他家祖父切下了这颗病胆,所以最终胡阿四会来寻我。」
「看来你们两方是达成合作了?」周昌再次向崔哀问道,「饶是如此,你们两方加起来,也只有起幡咒的四段而已,那副『咒骨』,不是还没有着落?」
「咒骨不须寻找,它就在鬼坟里。」崔哀摇头答道。
他至于此时,已然不想再与周昌打言语机锋,刻意隐瞒对方甚麽了。
对方的智谋非他所能匹敌。
既然打不过,还不如早点投诚,和对方通力合作。
不过,他虽未在言语上设伏,但言辞之间,隐隐约约地还是想考校考校周昌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