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不是杨宏斌在场,周君兴就能为所欲为,他有无数办法,让林兆和画押认供。
不会像如今数番严刑之下,在一个文弱书生面前,完全处于被动下风。
但是杨宏斌所言,皆符合三法司刑律规程,即便嚣张如周君兴,也不敢大胆悖逆。
如今科举舞弊大案,朝野震惊,圣上瞩目,他在杨宏斌监视下,还要任意妄为,就会授人以柄。
到时科举舞弊大案侦缉之功,还没到手,他自己就要先被大理寺拉下马……
……
有杨宏斌在场,周君兴只能暂时撂下林兆和,注意力重新回到鞭刑之下的吴梁。
吴梁的身体明显比林兆和强健,这些日子他已屡受酷刑,身体虽已虚弱,但并没有完全垮掉。
两轮鞭刑之下,他连惨叫的声音,都开始孱弱不堪,但依旧没有昏迷过去。
周君兴举手示意,施刑的狱卒停下手中鞭子,周君兴走到吴梁的刑架之前。
说道:「吴梁,你会试舞弊之罪,证据确凿,仕途前程已废,论罪当斩!
不要再执迷不悟,只要你如实招供,会试之前,林兆和与你媾和舞弊之事。
我和大理寺杨大人可为法外求情,让你免刑脱身,从此归家安稳度日,这是你最后的生机,勿再自误!」
周君兴的话充满阴森的蛊惑,似乎能将他人内心最邪祟的念头勾起。
此时,昏迷中的林兆和微微动了一下身子,似乎有些苏醒过来……
在场的杨宏斌眉头皱起,他知道周君兴这是在诱供,以吴梁已落罪名,即便他攀咬林兆和,也绝对不可能免刑脱身。
吴梁似乎对周君兴的话,充耳不闻,神情呆滞,内心却如同剑刺刀剐一般。
会试舞弊之罪,证据确凿,仕途前程已废,论罪当斩!
周君兴这一句话,似乎将他千刀万剐,让他痛苦不堪,万念俱灰。
自己总角留头启蒙,一生苦读诗书,就为搏青云仕途。
一生所望,毁于一旦,即便有倾山蹈海的悔恨,于事无补,难以挽回……
周君兴继续说道:「只要你如实供述你和林兆和舞弊之举,不仅可免去皮肉之苦,今日就可放你出狱。
本官当朝从四品,出言不悔,一言九鼎,决不食言!」
吴梁神情动荡,说道:「大人,我一人之罪,但是宜淳……林兆和从无舞弊之举,他甚至劝我专心诗书,不要沉迷拟题取巧。
学生饱读诗书,知晓礼义廉耻,我不能背德丧兴,诬陷同窗至友,林兆和并无舞弊之行,大人明鉴。」
周君兴阴森一笑,说道:「大胆吴梁,还敢砌词狡辩,给他上烙刑!」
杨宏斌霍然站起,说道:「周大人,吴梁供述,还有商榷馀地,难道你想屈打成招!」
周君兴冷笑道:「杨大人,你方才难道没听清,吴梁亲口所说,林兆和曾劝他专心诗书,不要沉迷拟题取巧。
说明会试之前,林兆和就知晓拟题舞弊之嫌,他们两个难脱干系,此獠奸顽狡诈,不用大刑,不会供述!」
杨宏斌听了此话,脸色微微一变,方才吴梁急于为林兆和开脱,话语中竟让周君兴抓住把柄,他一时之间有些语塞。
周君兴趁杨宏斌神情踌躇,抓住时机对着狱卒示意。
那狱卒手脚利落,从火盆中抽出烧得通红的烙铁,向吴梁衣裳破碎的左胸肩肘烙去……
吴梁刚入狱之时,对科举仕途还抱有幻想,几番鞭刑之下,都没有认供,一直到周君兴上了两次烙刑。
皮肉焦烂的钻心剧痛,彻底击垮了吴梁的坚持,让他对推事院的控状供认不讳。
那两次烙刑,摧毁了他十馀年苦读诗书,沉淀积累的礼义廉耻与名教法统,也在他内心烙下挥之难去的恐怖阴霾。
狱卒手中的烙铁,还没接触他的皮肤,但烙铁火红滚烫的热度,已将肌肤表面的冷汗,瞬间蒸发成水汽……
吴梁吓得浑身发抖,他已分不清真实和幻觉,皮肉的焦臭,钻心的剧痛,似乎已经弥漫他的全身,让他只求速死!
那种瞬间崩溃的羞耻感觉,再一次充斥他的全部神经,发自内心的呐喊和逃避,再也无法克制,脱口而出!
「我招!我全部都招……」
杨宏斌无奈阖上眼睛,心中怅然长叹,周君兴赢了……
他想到贾琮对林兆和的看重和担忧,心中升起浓重的无力感,这位会榜第三的卓异之才,就此陨落了……
……
周君兴得意冷笑一声,对狱卒吩咐道:「把他放下刑架,让他画押认供!」
吴梁被狱卒放下刑架,整个身子似乎被掏空,跌跌撞撞走了几步,推事院书吏已执笔沾墨,等着他供述记录。
此时,右边的刑架上,突然发出一个虚弱的声音:「希文,你为何要举告诬陷于我!」
那声音羸弱异常,奄奄一息,不仔细听甚至有些难以察觉。
但吴梁听到耳中,却如同晴天霹雳,让他一下停下脚步。
这声音虽微弱,却带着刺骨的冰冷,仿佛劈开他的身体,将他三魂七魄抽取乾净,让他失去所有遮掩躲闪。
他们是多年同窗至交,少年时便同在乡间私塾读书,等到年岁渐长,又携同在杭州府求学,相交知心,情同兄弟。
吴梁做梦都没想过,世事弄人,他和林兆和之间,有一天会出现这样锥心噬骨的言辞。
吴梁回头看去,见到浑身血迹斑斑的林兆和,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,微微抬起头颅。
蓬头散发之中,透出一丝虚弱却锐利的目光,似乎能刺穿他的内心。
吴梁浑身颤抖,似乎承受冥冥之中的审判,他大声说道:「宜淳,不是我举告诬陷你,是周严举告了我们,我实在受不了了……」
林兆和虚弱锐利的目光,依旧死死盯着吴梁。
刑房里的气氛似乎被凝固,一种诡秘的气息,压迫在每一个人心头,连狠辣嚣张的周君兴,一时都停下言行举动。
杨宏斌看着重伤欲死的林兆和,目光中闪现一缕奇光,心中暗自震撼。
终于,或许是吴梁悲愤急迫的神情,让林兆和受到某种感染,他目光中的锐利,渐渐缓和下去。
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:「不管是谁害我,已经不重要了,我林兆和落到这等地步,自问已难以幸免。
命该如此,唯有一死,我从无舞弊之举,却要背此污名,死不甘心!」
林兆和的话一字一句,犹如千均重锤,狠狠轰击在吴梁的胸口,让他心痛如裂,内心充满歉疚绝望。
他想到因自己取巧之举,天降横祸,被抓入推事院大狱,受尽酷刑,斯文丧尽,生不如死。
因他招供牵连的十馀名贡士举子,彻夜不休对他羞辱谩骂,让他颜面丧尽,了无生趣。
科举扬名,金榜题名,都已成了一场空梦。
如今前途尽毁,万劫不复,声名狼藉,还会留下一世骂名。
自己已堕落如此地步,何必再牵连无辜至交同窗,落得和自己一样下场。
害人害己,更增罪孽,自己再这麽苦苦支撑,又有什麽意趣,与其厚颜苟活,不如求个解脱……
一股疯狂的念头,似乎被压抑许久之后,终于冲破桎梏,弥漫吴梁全身,他双目瞬间泛起血红之色。
此时,周君兴有些耐烦,说道:「休得多言,将林兆和押回囚室,等待后审,让吴梁马上供述画押……」
方才吴梁被放下刑架,虽满身伤痕,步履摇晃,狱卒那里会去扶他,他跌跌撞撞,只是离开刑架几步。
两名狱卒听了周君兴的吩咐,他们经过吴梁是身边,忙着去解刑架上的林兆和。
吴梁佝偻着身子,呆立原地,因为浑身沸腾的热血,身体受刑的累累创伤,似乎瞬间失去痛苦的感觉。
他诡异的飞快转身,向着只有几步远的刑架冲去……
杨宏斌脸色大变,喝道:「拦住他!」
但是事情太过突然,刑房中所有人猝不及防。
谁也没有想到,在酷刑中哀嚎不止的吴梁,远没有林兆和的坚韧顽强,却会做出如此激烈举动。
刑房之中发出一声剧烈撞击,那声音如此刺耳决绝,似乎带着疯狂的释然……
吴梁一头撞在刑架之上,鲜血四溅!
正被狱卒解下刑架的林兆和,正看到眼前惊人一幕,发出凄厉的嘶喊:「希文!」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