伯爵府,外院偏厅。
外头阴雨不止,淅淅沥沥,屋檐筒瓦雨水如注,急促撞击廊下青色条石,石面上经久形成的檐坑,在雨水冲刷中若隐若现。
贾琮坐在偏厅主位,正听江流述说打听的消息。
他那日偶遇杨宏斌,得知今科会试爆出舞弊大案,便时刻关注事情发展态势。
但身为今科贡士,又是会试会元,身份特殊,为谨慎起见,他不便自己探听消息。
于是让江流在市井走动,观察动静。
等到江流说完探听到的消息,贾琮微微皱眉,在偏厅中来回走动几圈,稍许之后才停下脚步。
说道:「江流,你打听到的消息,颇有些蹊跷。
其中吴梁考前拜谒徐亮雄,得其拟题点拨,考前经历何等境况,如何探知徐亮雄接替主考之事。
最终如何行鬻题舞弊之举,前因后果,勾连细腻,丝丝入扣,怎麽都不像市井之言语。
舞弊大案,牵联广大,市井有所传闻,并不足奇,但是众口传闻,能够如此细致入微,十分古怪。
我曾多次侦缉要案,这等诸事清晰叙述,只有官府侦缉文牍,才能这般细节详尽,市井怎麽会有这等缜密流传?」
江流说道:「三爷说的有理,我打听到这些消息,心里也有些奇怪。
甚至牵连入案的十一名贡士和举人,他们的姓名和罪状,都能在市面上打听出来。
寻常人最多知道何人被拿问入狱,却连他们狱中招供之事,都流传出来。
就像是官府有人刻意散播消息一样……
昨日城中盛传,今科会试皇榜第三林兆和,之所以能如此高中,也是舞弊所得。
昨日清晨,林兆和已在宏德门被大理寺抓捕,朝廷要严办他。
此消息传出,城中愈发鼓噪恐慌,今日清晨四门开放,大批今科学子仓皇离京,以免受到牵连。
三爷,林兆和是会榜第三名,非同小可,比三爷不过逊色两位,这样的人物如同朝廷脸面。
即便他真的考试舞弊,朝廷多半也会低调行事,怎麽会闹得街知巷闻?」
贾琮凝声说道:「你说的不错,此事有些反常,必定有人暗中鼓动风潮,扩大事态,想要将舞弊塑成铁案。
如果只是想黜落十馀名学子功名,将一名三品高官拉下马,如此举动,未免小题大作,只怕是另有所图……」
此时,管家来偏厅传话,说宫中六品内侍袁竞入府,传召圣上口谕,如今已在正堂等候。
贾琮想到昨日送入宫中奏章,多少猜到袁竞来由,连忙起身赶去正堂……
……
神京,推事院刑房。
阴暗潮湿的房间,墙上插着两支火把,火光影影绰绰,投下摇晃扭曲的影子,合着凄厉刺耳的惨叫,如同额鼻地狱。
两名狱卒精赤上身,挥汗如雨,对着捆在刑架上的两人,狂暴的挥动鞭子,密集的鞭影,施虐肉体的声音,令人毛骨悚然。
在这间潮湿肮脏的刑房里,所有的斯文羞耻荡然无存,刑不上士大夫的古法,形同一个笑话。
涉及春闱舞弊之人,所有的尊严体面,进入这间刑房之后,都会被瞬间撕碎,然后让人肆意践踏。
刑房的另一端,摆着一张刑判桌,两名官员坐在左后,看着两个刑架上受刑的两名犯人。
左边那名犯人身材微胖,在疯狂的鞭挞之下,惨叫连连,撕心裂肺,令人不忍耳闻。
右边那名犯人身材微瘦,在疯狂的鞭挞之下,只是发出压抑的闷哼声,并没有刺耳扭曲的惨叫。
他似乎用巨大的毅力,保留最后的尊严,令人有些动容。
甚至对他的肆意鞭挞的狱卒,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无力感。
杨宏斌身为大理寺正,侦缉审讯无数案件,对这种刑讯问供之事,早已司空见惯,按常理并不会心软。
但是看到两位受刑之人,原本是身份清贵的今科贡士,注定的进士及第之人,仕途官场后起之秀。
如今却蹈入污浊,形同罪囚贱民,任人蹂躏鞭挞,士人之殇,莫过于此。
杨宏斌见多了犯人施刑,早已练就铁石心肠,但贵为殿试贡士,如此承刑,却是第一次遭遇。
他自己当年也是科甲出身,也曾为皇极殿贡士,物伤同类,看着两名士人沦落至此,心中多少有些不忍。
但是经过数日发酵,科举舞弊大案已呈白热化,当今圣上要求彻查严办,煌煌大势,无人敢于阻拦。
即便贵为正三品的工部左侍郎徐亮雄,如今都身陷大理寺昭狱,他如果拒不招供,只怕也难免皮肉之苦。
更不用说眼前两位形同废弃的今科贡士。
今晨,按照审讯常例,杨宏斌押解林兆和入推事院,与嫌犯吴梁对质审讯。
但是林兆和对舞弊之事,一口否认,铮言自己入京以来,行止自守谨慎,从无逾矩之行,更无半点舞弊之举。
周君兴以有人举报,疑证难消为由,提出需用刑逼供。
此等情形之下,按三法司审讯常例,用刑在两可之间。
但事涉舞弊大案,圣驾震怒,朝野关注,即便是杨宏斌,也不敢在这个关口,轻易阻挠刑讯之事。
否则给周君兴留下口实,不仅杨宏斌会惹上麻烦,大理寺卿韦观繇也会受到牵连。
杨宏斌能做的就是驻场陪审,让周君兴行事有所顾忌。
一旦周君兴为取口供,滥用酷刑,或伤及性命,或屈打成招,他能及时制止,并留下反制佐证。
让杨宏斌没有想到,林兆和身为一个文弱士子,居然会是个硬骨头。
他已经过两轮鞭挞,两次昏死,不仅拒不招供,连一句失态的惨叫都吝啬发出。
周君兴和杨宏斌都是刑讯阅历丰富之人,都看出林兆和是远比吴梁难啃的骨头。
想要从这样的人口中,得到想要的口供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周君兴望着受刑的林兆和,脸色阴郁凶狠。
杨宏斌心中微松了口气,但他也拿不准,林兆和到底能坚持多久……
面对酷刑的剧痛,大部分人都会屈服,但每个人对痛苦的承受能力,各不相同。
有时候精神的能耐力,会比肉体承受力更加强大。
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,可以稍加施刑,就会屈服招供。
也有像林兆和这样文弱的士子,因为饱受诗书名教薰陶,精神上坚韧强悍,远超肉体的孱弱。
……
此时,右边用刑的狱卒,突然停下了鞭挞,说道:「大人,这书生身体太弱,又昏死过去了。」
杨宏斌看了一眼昏死的林兆和,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,内心也愈发动容。
他想起在汉承街捉拿林兆和之时,意外遇到贾琮,贾琮对林兆和评价不俗,不相信这位杭州府解元,会有科场舞弊之举。
当时杨宏斌也觉得贾琮的话颇有道理,还答应过会尽量予以斡旋,眼下似乎已到了时候……
周君兴望着昏死的林兆和,面色阴狠残忍,对狱卒喝道:「把囚犯弄醒,继续用刑,直到招供为止!」
那狱卒拎着一桶冰凉的井水,要对昏死中的林兆和当头浇下,被杨宏斌当场制止。
说道:「周大人,林兆和是文弱书生,身体不够强健,数度受刑,数度昏死。
你我都是精于刑讯之人,不难看出他的身体已到极限,如果继续加刑,只怕性命不保。
如今他已第三次昏迷,身体极度脆弱,现在用冷水浇醒,极容易受激过度,心悸猝死。
林兆和还没招供,罪名未落,他还是会榜第三的今科贡士,一旦受刑过度而死。
周大人虽然圣眷隆重,只怕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,到时候推事院和大理寺,皆会留下骂名,背上污名,难逃干系!
周君兴一听此话,心中虽阴狠凌厉,但面对杨宏斌的警示,却不得不妥协。
他早听闻大理寺正杨宏斌,是个厉害角色,这次审讯舞弊嫌犯过程,他算是真正见识。
除了事发首日,推事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抓捕审讯并落罪吴梁,大理寺来不及参与其事。
之后的每一次刑讯涉嫌贡士举子,杨宏斌都像牛皮糖一样,黏在刑房现场,甩都甩不掉。
而且对于刑讯方式尺度,不时发言引导,严加防控,让周君兴束手束脚,极不得便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