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怀芳说:「有,但是和你的严重程度天壤之别。」
「那《飘》这部作品当中,描述了奴隶主和奴隶的『温情』关系,写美国南方在废奴战争中遭受的创伤和经济困境,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?」
「这当然也存在这方面的问题。」
「那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,在法西斯战争当中渲染军队的制度性压迫和军人的生存焦虑,也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错误咯?」
「这当然也算。」
「那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当中,写保尔参加肃反工作『三天三夜不眠不休』,回避了契卡的『赤色恐怖』行动中的派系斗争和扩大化的问题,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咯?」
「这自然也是。」
「够了。」
眼见孔怀芳越来越激动,石同河出声拦住了他继续说下去。
他知道孔怀芳就是个半桶水的水平,书没读过几本,脾气还大得很,让他跟王子虚对线,纯粹就是出洋相。
王子虚最后举出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这个例子的时候,顾藻的嘴都笑歪到耳根上了。
这种主旋律到无以复加的作品也能犯「历史虚无主义」的错误,还有什麽作品不能扣这个帽子?
没想到孔怀芳竟然还真中招了,仰着脖子就把帽子往上扣。
接下来王子虚再举出个《日瓦戈医生》的例子,他岂不是要左右互博拍自己耳光?
文人都蔫坏,尤其是这个王子虚。还有这个顾藻。
石同河说:「就到此为止了。王子虚,你的意思我也清楚。你无非是想说孔老师用一个大而化之的命题,盖住了你作品的其他闪光点。
「但是文学赏析就是这样,各花入各眼,顾此易失彼。你不用再质疑了,开完会再讨论。」
王子虚用力道:「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,就问一个问题,关于我自己作品的。」
石同河抿住嘴,他私心是不想王子虚接着说的。但王子虚没等他同意,就接着问了:
「小说文中,还有一个桥段,写的是喜婆在人民公社化运动时,号召全村人不要进公社,后来大包干的时候,又号召村里人不要退社,这也是历史虚无主义吗?」
孔怀芳也早已上头,什麽都不管了。摊开双手,问道:「你这段情节,跟前文有什麽不同吗?」
「你就说这是不是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?」
「是!」
孔怀芳怒目圆睁,死死盯着王子虚,疾言厉色道。
全场沉寂了片刻。呼吸声如同树丛里若隐若现的猫咪般偷偷响起。
「我说的这段情节,是石同河老师的小说,《持节》当中的情节。」王子虚说。
孔怀芳嘴唇猛烈地抽搐一下,整个人僵在原地。
王子虚将身子压到桌前,说:「孔老师你是说,石同河老师也犯了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,是吗?」
孔怀芳张了张嘴,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
石同河失望地揉了揉额头,背靠到椅子上。
「说啊!」王子虚说,「你的评判标准不是一视同仁吗?石同河到底有没有犯历史虚无主义的错?」
几颗汗珠从孔怀芳的额头出发,在他的秃顶上,正大光明地滑落下来。
「你是不敢说吗?你放心,石同河老师刚才可说了,搞写作的要大度,要能听进批评意见!你放心,他一定可以接受你的批评的!」
孔怀芳咽了口唾沫,结结巴巴地说:「虽然我没有看过这部作品,但以我对石同河老师的了解,他在写作上一定会有分寸,不丶不会犯历史虚无主义的毛病……」
王子虚抓起身前的材料,用力朝长桌那头的孔怀芳扔了过去。
材料纸在空中飞舞,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,化作一道抛物线,精准砸到孔怀芳的身上。
「知道是谁你他妈又变了,你他妈还说你不是搞针对?!」
王子虚愤怒了。
他并不是因为看清了孔怀芳的人品而愤怒。
孔怀芳蓄意针对这事,在他的稿子读到第二段,王子虚就已心知肚明,不需要抽丝剥茧,一层层证明。
他之所以如此愤怒,是因为孔怀芳如此平庸。
他是因为孔怀芳的平庸而愤怒。
在过去一事无成地蹲在家里的日日夜夜,他曾无数次想过,究竟要读多少书,才能成为那些纵横文坛令人仰望的人物?
就好像《霸王别姬》里面的小赖子,看到名角时想的却是「这得挨多少打,才能成角儿呀?」
结果今日他才知,刘项原来不读书。
《飘》不读,《第二十二条军规》也不读,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也不读。
连他妈石同河的书都不读。
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,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,坐而论道,颐指气使,如此胸无点墨,如此胸有成竹。
当时王子虚每问他一句,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隐隐作痛。
他把材料扔过去后,第一时间,全场都没人反应过来,是萧梦吟最先感觉不妙,连忙下座位,用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。
「王子虚!冷静一点!就算孔老师不公平,你也不能拿东西丢他啊!这跟猴子有什麽区别?」
李闵扬也很快反应过来了,伸手挥了挥,道:「对啊王子虚,说就说,别动起手来啊,孔老师你没事吧?」
孔怀芳被材料砸个正着,伤害性没有,但侮辱性极强,胸口剧烈起伏,但太过讶异,反而说不出话。
李闵扬说:「还好孔老师没事。行了你赶紧道个歉。」
「砰!砰!砰!」
石同河用力拍了三下桌子,一下比一下重,最后手掌心生疼。
「王子虚,你这样成何体统?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