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颤抖,是如预言了洪水到来的预言家般颤抖。
石同河似乎对孔怀芳的发挥比较满意,轻轻点了点头,目光移向旁边。
锺教授还是坐如泰山,纹丝不动;李闵扬却有些焦躁了,似乎想说些什麽,可石同河一句话堵上了他的嘴。
「锺教授和李主编都说了不发言了,那接下来,是王忠兴……对了,王子虚有没有什麽意见?」
众人目光投向王子虚。
交织的目光中,有嘲讽也有怜悯,而王子虚仍是呆若木鸡,乾巴巴地摇了摇头。
石同河说:「王子虚,孔老师对你的批评,在你听来可能有点不入耳,但都是金玉良言,你必须重视。」
说完,他又转向王忠兴,道:「那麽接下来由王忠兴发言。」
王忠兴舔了舔嘴唇,拿起发言材料在桌上磕齐,似有些跃跃欲试。
「大家可能都看过,我曾在万州日报发表过一篇评论文章,那时就已经针对《石中火》这本书,做了剖析和评价。
「但那个时候,由于时间仓促,才只读过一遍,而且《石中火》还未全文发表,解读得还不够深入,不够透彻。
「最近这几天,在第三遍看完《石中火》的现有篇目后,我总结了这部作品在创作上的三个严重问题:
「其一,结构松散,炫技严重;其二,人物扁平,描写轻佻;其三,格局狭窄,格调不高。」
翻了一页,王忠兴继续道:
「通过文字以窥作者,我能感受到,作者在写作时的心态,明知挑战这种题材,自己的笔力尚且浅薄,为了不被人批评浅薄,所以刻意炫技。
「最明显的就是每个章节都在炫技式的切换视角,的确,它的视角转换十分巧妙,但这种为了巧妙而巧妙的技巧,真的是我们文学需要的吗?……」
王忠兴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,对《石中火》的批评辛辣程度,比刚才孔怀芳的评价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刚才孔怀芳的评价,只是高屋建瓴,从价值观的角度上纲上线,说的是导向问题,并未涉及小说本身。
单从这一点看,「导向不对」但内容精彩的作品比比皆是,王子虚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得到各路前辈的关注和评价,已经是一个不错的成就。
可王忠兴的否定更甚,他不仅是从价值观,甚至从价值上否定了整本书。
很多作者我行我素,如果上纲上线,他们大概率一笑置之,可要是说他们写得差,就要跟你拼命了。
王忠兴反覆在这片雷区蹦迪,简直就好像是刻意为了激怒王子虚一般。
「最后一点,格局不够。很多人在粗读这本书后,都会惊呼这本书是中国版的《百年孤独》,但细读下来你会发现,它格局其实并不高。
「写两个家族纠葛的有《白鹿原》,写百年民间史诗的有《百年孤独》,《石中火》把它合二为一,可你却分不清,它是为了写史诗,还是为了写两大家族。
「意思就是,它的落脚点在哪?
「就好比写黄河上的船工号子,大笔如椽的粗描是写广画幅下纤夫和船上乘客的众生相,而《石中火》却好比用大量笔墨去描写纤夫的肌肉细节,美其名曰以小见大。
「这种还能称得上史诗吗?这也更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——题材是好题材,但被一个没有经验丶缺乏笔力的作者,给写废了。」
说完,王忠兴放下稿子,看向石同河。
石同河此前一直双手抱拳,放在下巴下方,目光深沉,似在思考什麽。王忠兴说完沉默良久后,他才回过神,左右看道:
「王忠兴剖析得足够细致,足够认真,而且他还把这麽长的小说通读三遍,这种负责任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。」
他带头鼓起掌来,很快,会场里的掌声很给面子地响彻全场。
萧梦吟轻轻在手心拍了两下,便放下了手,咬着嘴唇,转头看王子虚,却发现他还在鼓掌,心里暗暗佩服他够淡定,是个人物。
他太理智了,理智得就仿佛个人工智慧。尽管知道他做的是理性的选择,可萧梦吟心底还是隐隐有些失望。
长袖善舞的政治能力让她知道此时最优选择是什麽,但身为作家激昂澎湃的热情,又让她渴望见到一个叛逆桀骜的雄性,而不是唾面自乾的妥协者。
石同河点了点头,又看向王子虚:「王子虚,你有什麽看法?」
王子虚面无表情,也没有反应,石同河也不说话。两人四目相对。
石同河刻意不说话,拉长了这段令人尴尬的沉默,当某些情绪在这沉默中酝酿,众人开始产生微妙的想法时,他才终于再次开口:
「有王忠兴王老师这样认真细致研究你作品的同仁,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。也许喜欢你作品的读者,都未必读得有王老师多丶有比他更细。」
说完,他又侧身,转向其他人:「好了,下一个开始发言。」
再往下,就是沈清风了。沈清风嘴角勾出一个邪性的笑,却摆了摆手,道:「我没怎麽细读,说不好,下一个吧。」
王子虚有些诧异地看向他,这家伙居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,真有些不像他。
再下一位,也是石同河的熟人。尽管没有挤进石同河核心圈子,但此时乖觉地明白自己该怎麽站队,于是把原本的评析发言材料给不动声色地改了几笔,发表了一串和王忠兴师出同门的剖析。
再接下来的发言,也差相仿佛。
王子虚数着人头。早在他进来时,就已经发现座位顺序的奥妙了,总体上,这个座位排序对他相当不利,是石同河的刻意安排。但也不是没有可以利用的点。
所以从进来后,他的心里就在酝酿一个计划。
到第五个人发言结束后,这个计划终于酝酿好了。
石同河还是照例鞭尸,在上一位发言结束后,转头看向王子虚:「你有什麽想法?没有想法就下一个。」
「我有。」
「嗯?」石同河诧异地抬起头。
「我有几个想法。」王子虚说。
刚才发言的那位,抬头看向他,表情紧张。
石同河斟酌片刻,随即道:「你说。」
众人看到,他不正常地高高举起双手,仿佛在双手举起一柄旗帜,动作诡异。
萧梦吟正要疑惑,他为何忍到现在,却突然忍不了了,仔细一看,才发现,王子虚是在伸懒腰。
他很舒服丶很享受地,伸了个懒腰,并且打了个呵欠。